“我有武俠情結,也一直在等一部能吸引我去做的武俠作品。”梁振華這樣說道。
2018年,他讀到了方白羽的《千門》系列,被其中的“智俠”設定吸引,“大格局是武俠,但這個人物本身站在了武俠的反面,某種程度上,它在解構武俠世界,這很新鮮。它又能讓我圓了武俠夢,又能讓我在具體寫作上,去嘗試突破傳統武俠。”這便有了最近熱播的《雲襄傳》。
《雲襄傳》海報
近十年,武俠劇在行業和市場上,不是熱門。無論是經典武俠的翻拍,還是原創武俠劇集,在市場上要麼反響平平,要麼有口碑而缺熱度。這與武俠小說在網文時代的處境有些相似,仙俠、盜墓、靈異,網文有很多在類型上更具創造性和開拓性的作品,“它們的步子邁得更大,更符合互聯網時代的受衆要求。更爽,更快,更極致,更浪漫。”
如《雲襄傳》的原著《千門》系列這樣的作品,也是中國“新武俠”一代創作者,在“金、古、梁、溫”一代大家把武俠這個類型寫到“山窮水盡”之後,爲謀求創新、翻越大山的嘗試。他們的文本有許多對於傳統武俠的“叛逆”,但這種叛逆,在影視改編中能否被武俠觀衆接受?又能否吸引非武俠觀衆的注意力?
《雲襄傳》的創新在於“以智破武”:一位不會武功的“智俠”,如何以謀略和智慧攪動江湖風雲。這樣的武俠故事,自然會面對來自各方的質疑——“武功和智謀是什麼關係?”“主人公不會武功,這還叫不叫武俠?”“這跟什麼作品對標?”面臨質疑,加上前幾年的“限古令”,梁振華笑說,壓力巨大的他,還一度想把《雲襄傳》改成個民國戲。
梁振華和團隊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終於敲定了《雲襄傳》方向。“第一,我們還是做智俠,以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個是‘智謀平定江湖波’,其實一樣能讓觀衆有‘爽點’;第二,我們紮紮實實把人物立住,雲襄的成長和蛻變要做出來,他從一個精準算計所有人的‘復仇AI’,到一步步感受到愛和溫暖,他逐漸完成了從人到俠的轉變,從爲復仇到爲蒼生的昇華;第三,紮紮實實按戲劇規律把人做紮實,把故事做豐滿,把羣像塑造得周全一點。”
“有了這三個方向,我們不回頭了,筆直往前走了。”
爽劇也要尊重觀衆智商
“智俠”雲襄運籌帷幄,算無遺策,自然是“爽”的,但他初期爲達目的不惜利用朋友的冷漠,也引來過非議。前一陣子,梁振華遇到這麼一件事:“有人在網上‘艾特’我,說‘你這是什麼破武俠,男一號居然是個‘壞人’。”他坦言確實一開始就讓男主處在善惡模糊狀態,特別利己,人人都能利用。“但我們還是埋了一些他小小的善念在裏面,這些善念漸漸覺醒復甦,奠定他的成長和轉變。”而他一切行爲的強復仇驅動,也是在觀衆可理解的範疇中,並符合強情節的故事需求,能滿足觀衆前期的爽點需求。
更大的問題在於這一人設,顛覆了武俠傳統男主的英雄敘事,更顛覆了觀衆對於武俠劇集的期待。於是,舒亞男和金十兩補足了這一點,他們兩個是典型的江湖俠客,“該打的時候有人在打,只是不是男主在打”,甚至還給雲襄設計了一個“逃十息”的保命祕技,用喜劇設定淡化了前期人設上的“壞”,也增加了傳統武俠的氣質。
梁振華坦承《雲襄傳》的“爽”。在他的觀察中,近年來的觀衆對文藝作品中的“爽文”敘事,有頗高的需求,“我們觀衆在追求強刺激高代入感觀賞感受的同時,將自己的慾望和委屈投射在人物和故事中,藉由戲劇人物的復仇或逆襲,實現某種情緒的滿足和宣泄。”他認爲,爽文敘事應該在很長時間之內不會過時。
但我們怎麼做到爽的同時,避開觀衆覺得熟悉的套路?“《雲襄傳》裏面的爽和復仇,至少在呈現方式上,它是有區別的,在不同層級上,它在遞升的。而在復仇過程裏,我沒有把雲襄寫成一個開金手指的人,在永遠地贏。”他表示,在爽文的寫作技巧上面,也要尊重觀衆的智商,要尊重故事中主人公對手們的強大。
“反武俠”的武俠江湖
雲襄的成長,有一半要歸功於舒亞男,因爲愛與溫暖,他找到了復仇之外的渴望和意義。真心情感和智謀算計,愛情和復仇的矛盾和融合,也使得感情線和故事主線緊緊綁定,助推了男主的階段性成長。雲襄智計百出,舒亞男武力高強,劇中常出現“反向公主抱”“反向壁咚”等讓人捧腹的劇情,不少觀衆評價這組人物關係是“女A男O”,這確實有新意,但人物關係和情感的構建上,就沒有了創作範式可遵循,無疑增加了情感線寫作的難度,以及觀衆接受度的不確定性。但梁振華認爲,“有些寫作上的難度確實擺在這,但我們知道,只要衝過去,一定能給觀衆一個嶄新的東西,所以這個創作的艱辛是值得的。”
“那麼多經典武俠作品,絕頂高手有幾個女性?大多是男性。在那一代作者筆下,江湖世界是屬於男人的世界,女性相對來說是這個男人世界裏的點綴。”梁振華道,“這一點上,我們堅決希望顛覆傳統,對於舒亞男的塑造,我們花的力氣不比雲襄少。”
此前,在《怪你過分美麗》《風吹半夏》的創作中,梁振華也都主導和參與塑造了生動、強大、堅韌的女性形象。最讓梁振華欣喜的一條觀衆評價是:這是一個典型的“反男凝”的文本。“有人評價,舒亞男證明了,這個編劇從頭到尾是站在女性立場上在寫女性。看觀衆對舒亞男的評價不遜色於雲襄,這是我最高興的。”
《雲襄傳》的另一份“叛逆”,是對傳統江湖的思考。
劇中蘇鳴玉這個人物,承擔了某種對江湖概念的反思和解構:一個貌似對武林掌故和武功祕籍瞭如指掌的人,一個無比嚮往和熱愛江湖的人,直到死人的血噴在臉上,才明白了什麼是江湖。
“我們爲什麼會喜歡武俠,因爲俠義精神、江湖感,滿足了我們在現實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精神系統的需求。”梁振華道,“武俠讓我們拋開現實生活中種種束縛,神往於一個縱橫馳騁,無拘無束的世界,這裏有跟你最意氣相投的兄弟,有生死與共的愛人,你們縱馬其中,懲惡揚善,快意恩仇。可這桃花源般的理想世界要如何抵達?”江湖的自由,意味着沒有堅實的秩序,要建立武林的秩序,只能通過武力實現。“可是面對惡人,手起刀落,真的那麼容易嗎?”一面是江湖的浪漫,一面是江湖的殘酷,這種江湖的兩面性被集中在了蘇鳴玉身上,少年人在理解江湖的過程中,得到了人格的淬鍊。
而劇中戚天風這個人物,又從另一個視角,在訴說江湖。王勁松飾演的漕幫戚天風,對外狠辣無情,對內卻仗義疏財,兄弟們爲他甘願兩肋插刀。在他看來,江湖善惡正邪固然重要,“但落實到個體的呈現上,我希望無所謂正派反派,都有他們的身世來歷,情感關係,成爲他在劇中所呈現狀態的支點。”當雲襄對戚天風復仇成功,給雲襄帶來的,給觀衆帶來的,不僅僅是一種惡有惡報的“爽”,更是一種悲壯的落幕,一種複雜的人生況味。
拒絕跟風,不需對標
影視劇在創新這件事上,是既鼓勵又謹慎的。編劇時不時會面對平臺的拷問,在對標什麼作品?主打什麼受衆?什麼人設討喜?這些前置的限制,其實對編劇的創作是掣肘重重。“我也聽到過很多年輕創作者的訴苦,他們是戴着鐐銬的,來自數據的,來自一些創作干預的鐐銬,他們可能更艱難。”梁振華道,“我比較幸運的是,跟愛奇藝這次合作,我幾乎沒有面對這些問題,他們非常相信創作者,也願意支持我們的創新。”
而一直在創作前線打拼,梁振華也在揣摩觀衆的心態。“你真的跟着數據去創作,觀衆就會買賬嗎?你真的去對標某部成功的作品,觀衆就一定喜歡嗎?在我的觀察中,答案經常是相反的。當然,我們要尊重經典敘事,經典的人物塑造方式,經典的創作原則,但底層邏輯依然是,用尊重創作原則的方式,去塑造活生生的人物。”
“《怪你過分美麗》《風吹半夏》,我們都沒有對標作品。如果瞭解我的創作履歷,我的作品就是成色有高低,但拒絕跟風,儘量做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對於《雲襄傳》,梁振華坦言,“我們用了誠心,但對於觀衆的接受度確實沒有把握。從《雲襄傳》的播出效果來看,我認爲觀衆的接受度是超過我預期的。”如今的觀衆什麼沒見過?“如果《雲襄傳》不是用如此決絕的創新,而是收斂打磨成一個跟傳統武俠沒有太大區別的作品,他不可能有今天這個成績。因爲論文本的經典性和影響力,我們怎麼贏得過那些武俠大家?”
“但我們依然有江湖感,我們對於快意恩仇的俠義精神絕對是有保留的,希望能讓觀衆感受到,武俠未死,江湖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