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城市游擊戰”爲何在法國頻頻上演?

【環球時報駐法國特派記者 尚凱元】編者的話:今夏,法國多座中小城市接連發生針對警方和消防員的暴力襲擊事件,青年暴徒街頭縱火、伏擊警察、槍擊焚屍,多地政府緊急出臺針對未成年人的宵禁令,希望在夜幕降臨前築起一道社會“防火牆”。然而,這些被法國官方首次定性爲“城市游擊戰”的暴力事件背後,不僅是一張張不斷擴張的毒品網絡,更涉及一系列多年未得到妥善解決的社會難題,包括移民融入困難、部分地區集中貧困、青少年教育缺失、社會補助過度等,這意味着法國採取的臨時管制措施難以提供長期持久的治安保障。在毒品、暴力與極端主義交織的陰影中,法國社會結構被不斷撕裂,公共權威頻遭挑戰。

“目前採取的措施只是臨時的”

利摩日、尼姆、貝濟耶,這些原本人們印象中以瓷器製造、羅馬古蹟聞名的法國平靜小城,如今卻因毒品交易引發的幫派鬥爭、未成年人蔘與的夜間騷亂而被推至公共治安議題的風口浪尖。

7月18日晚,法國警方原本前往利摩日奧朗斯谷街區處理一起汽車被盜後焚燬的警情,卻遭遇50至100名蒙面青年的伏擊。這些青年手持鐵棍、石塊與焰火炮彈,組織嚴密、目標明確,在持續近3小時的衝突中數次試圖包圍警察。暴力甚至蔓延至城市主幹道,暴徒架設路障,攔截並攻擊途經車輛,致使公共交通癱瘓。甚至有一名警員在護送家人途中遭遇襲擊,所幸無生命危險。凌晨4時,局勢在憲兵特警介入後方才受控,共10名警察受傷。利摩日市市長隆貝爾蒂嚴厲譴責此舉爲“有組織的城市游擊戰”,並稱:“這是針對共和國秩序的系統性挑戰,暴力背後是青少年羣體的失控與犯罪網絡的滲透。”

僅一天後,法國南部城市貝濟耶的德韋茲街區就上演了類似事件。消防員在接到火情報警後趕赴現場,實爲暴徒設伏的圈套。他們的一發焰火炮彈引發了居民樓火災,所幸人員全部撤離,無人傷亡。貝濟耶警察局局長表示:“這不是偶發的街頭暴力,而是一場以挑釁國家爲目標的冷靜謀劃。”檢方隨即以“有組織縱火”和“蓄意傷害國家公職人員”爲由展開調查,涉案者最高面臨10年監禁。警方還確認,這起騷亂與近期該市對毒品網絡的打擊行動直接相關,7月初有6名販毒者在此地遭到逮捕。

7月中旬以來,以上城市以及法國其他被毒品暴力困擾的城市陸續出臺宵禁政策,試圖通過限制未成年人夜間外出,緩解幫派衝突頻發、青少年捲入毒品網絡等治安風險。國家執法力量則通過增派警力、加強巡邏等手段確保政策的落實。不過,維特里勒弗朗索瓦市市長直言:“目前採取的措施只是臨時的。”

法國《費加羅報》刊文稱,近期的暴力事件已不僅是“騷亂”,而是一場真正的“城市游擊戰”。法國警方聯盟代表埃裏克·亨利表示,此類事件在法國“不是新鮮事”,“但其擴散速度令人震驚”。早在1979年,里昂郊區便爆發了第一次大規模動亂。此後,這種現象逐步紮根、擴散,年年皆有,而且每次幾乎都是同樣的“劇本”:警察或憲兵前往抓捕不法分子,而街區部分居民集體阻撓執法。若嫌犯在行動中受傷甚至死亡,便瞬間引爆整個社區。政府會倉促調動機動部隊進駐,但私下裏往往勸誡警員“剋制執法”,以“平息事態”。雖無明文命令,但內政部長辦公室的“口頭指示”會通過省長傳達至各警局部門。在地方層面,市長們則一邊表示“深感困惑”,一邊呼籲“更多資源”“更多預防”。幾周之後,一切又被遺忘,司法系統也往往不作爲,最後不了了之。

“毒品網絡正構建起完整生態系統”

與以往一些表達不滿的青少年抗議行動或零散騷亂不同,如今的暴力事件性質已經明顯惡化。法國內政部與安全專家分析認爲,近期暴力事件並非偶然,而是對警方“反毒清剿行動”的有組織報復。

法國電視一臺記者事發後探訪奧朗斯谷街區,試圖揭示爲何該地近5年來每逢夏季就成“警力焦點”。在該街區生活了40年的居民卡明達展示了住宅樓內的“毒品活動痕跡”:牆上佈滿塗鴉和蟑螂,樓道里全是垃圾,甚至有電纜被扯斷用以藏匿毒品。“我們一度整整一週沒電、沒網絡,我們出去買完東西就立刻回家,不敢開窗。”她表示,樓下的衝突幾乎已成“日常”。

據報道,該區治安惡化致使商鋪相繼關門,僅剩一間藥房仍在營業。藥師瑪戈感嘆:“過去這條街還有一家酒吧和一家小型超市,如今都關了。這裏已經被公共政策遺忘了。”奧朗斯谷街區是法國最貧困社區之一:失業率達40%,有一半人口年齡不滿25歲。連本地販毒人員都表示“看不到希望”,一位匿名青年接受採訪時稱:“我們這裏什麼都沒有,找不到工作。離開這裏去市區,又會被警察攔下來。我們被困在死循環裏。”

住房空置也日益嚴重。當地社會住房機構總幹事塞琳·莫羅稱,隨着人口外遷、城市吸引力下降,該區出現大量空房,招致非法佔據和毒品交易:“人們若有條件就會搬離這裏,留下的都是最困難的居民。”某些住宅樓的空置率接近50%,成爲毒販聚集場所。與此同時,該區有近一半青少年處於失業或輟學狀態。原本承擔街頭引導職責的社會調解員崗位在6年前被裁撤,更使得街頭青少年無人管束。

法國犯罪問題專家弗雷德裏克·普洛坎分析說:“這些毒品網絡正構建起完整的生態系統——從控制地盤、維護秩序,到驅趕外部力量。他們將街區視爲‘自留地’,警方若‘踩線’,就會面臨有組織的驅逐行動。”

在法國,輿論越來越多地用“墨西哥化”這一略顯誇張的表述,來形容當前法國販毒活動的猖獗。根據法國參議院下屬機構去年5月發佈的調查報告,該國正面臨一場毒品“淹沒”危機,連最偏遠的村鎮也無法倖免。近90%的清算式命案與毒品糾紛有關,暴力程度令人震驚。

以貝濟耶德韋茲街區爲例,媒體已多次揭露該街區是毒品交易密集區。這裏的毒品“點位”與居民樓緊密交錯,青少年被裹挾進毒品交易體系。貝濟耶市市長痛陳:“幾十個未成年人搞得人心惶惶。他們該進監獄,司法卻說要‘教化’,荒唐!”在法國,出於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監獄系統飽和以及司法懲治寬鬆,即使在暴力犯罪日益頻發的背景下,對未成年違法者的處理仍趨於謹慎。

在今夏同樣捲入騷亂的法國東北部城市沙勒維爾-梅濟耶爾,騷亂直接源於市政打擊毒品的舉措。市長下令封閉一處被視爲毒品交易點的咖啡館,不久後便遭遇焰火炮彈襲擊。

此輪騷亂髮生後,利摩日社會住房機構已被要求協助識別並啓動涉案住戶的驅逐程序。然而,該舉措的實際執行面臨掣肘。住房機構負責人卡特琳娜·莫吉安-西卡爾稱:“我們必須等待警方確切報告,確保法律程序完整,不能草率驅逐。”

在尼姆一處肇事街區的購物中心地下停車場,法媒記者遇到兩位曾在此生活過的年輕人。他們對暴力事件本身並不感到意外,但對此次衝突的規模和激烈程度深感震驚。“我對這裏感到失望。雖然我現在已經不住在這裏,但這裏還有一些我認識的人。有些年輕人,我眼看着他們變了,可惜不是往好的方向。”一名青年遺憾地說,“如果我能說點什麼,那就是要剋制自己,別被捲進去,繼續上學,這樣未來纔有出路。”

貧困青年對“法國人”身份日益疏離

“這體現出我們社會結構的瓦解。”法國市長協會主席、戛納市長戴維·利斯納爾警告稱,販毒並非唯一誘因,移民人口比例上升、家庭失能與教育失效同樣加劇局勢失控。埃裏克·亨利也表示:“全國25%的治安案件都涉及外國人,而我們在執法與司法資源方面極度匱乏。”他還表示,有些家庭早已放棄對子女的監管,“把孩子整夜丟在街頭,任由街區頭目操控”。

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塞巴斯蒂安·羅謝強調,地區的集中貧困爲暴力提供了溫牀。“這些所謂‘被遺棄地區’的青年普遍受教育水平低,居住條件惡劣。他們從小就意識到自己幾乎沒有前途,更容易走向激烈對抗。”他認爲,這些暴力行爲雖然未必帶有明確的政治主張,但實際上體現出一種同本國制度割裂的心態。“他們不僅拒絕學校和警方,甚至對‘法國人’身份也日益疏離。”羅謝強調,不能將責任完全推給家庭。“家庭教育固然重要,但前提是家長具備相應的經濟與認知能力。這不是意願問題,而是能力問題。”他警告說,對貧困家庭採取經濟懲罰將加劇其對體制的不滿,最終可能激化羣體反應。

這番有着“左翼”風格的自省式分析引來法國網民的反感。有網民評論稱:“把一切問題歸咎於社會,故意迴避宗教、毒品、社交媒體等因素,未免太輕鬆了點。更不用說還有年輕人對工作的態度、對過度社會救助的依賴……我們該停止這種沒完沒了的自我懺悔了。”而且,“貧困區”往往在住房和社會補助上也享有優惠,這更讓納稅人感到憤懣:“我們沒有造成貧困,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他們不接受免費教育,寧願販毒也不願工作。”

面對邊緣城區治安局勢失控,法國內政部長布魯諾·勒塔約日前宣佈了新一輪高強度打擊計劃,直指“毒品生態系統”及暴力武裝。他提出,政府將在今年秋季提交立法草案,禁止非專業人士購買、持有、使用焰火炮彈,違者最高可被判3年徒刑,若炮彈被用於破壞或攻擊國家公職人員,刑期可增至5年。此外,省長將獲得更多警務權限,比如可以對“販毒熟面孔”發佈“行政禁令”,類似體育賽事中限制球迷行爲的措施。省長還可要求房東向法院申請解除租賃合同,適用於毒販在居民樓設卡控制樓道等情形。不過,由於法國警力本就緊張,在高風險地區落實這些“強硬手段”難度不小。 

揭示法國城市騷亂引發暴動風險的《溫柔的法蘭西》一書的作者塞琳·克萊貝爾在《費加羅報》發文警告:“法國表面和平,實則已被宣戰。”她認爲,失控的移民政策使販毒團伙能輕易招募到“脫離主流價值觀”的青年,他們藉助社交媒體迅速組建“伏擊部隊”,目標明確地傷害甚至殺害執法者。克萊貝爾分析稱,不少毒梟和一些宗教極端分子同住一個社區,他們有着相似的“對法國的仇恨”。特別是在“去殖民化”話語盛行背景下,極端分子將“反法”視爲正義,毒販則藉此掩蓋罪行,“反國家”成了他們的共同語言。

克萊貝爾直言,受限於法國司法與行政系統的教條和內部分裂,即使內政部長意志堅定,也很難推進嚴管措施。檢察機關往往將此類事件定性爲“嚴重暴力”或“毀壞財產”,而非“持械聚衆”或“叛亂活動”,導致無法使用更嚴厲的刑罰。她呼籲修改刑法,對有組織暴力進行明確定性、加重刑期,“否則一切仍將流於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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