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高宇婷 鍾煜豪 實習生 李秉軒
6月8日以來,一則關於“青海黃河源發現秦始皇遣使‘採藥崑崙’石刻”的消息,引發業界熱議。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仝濤8日在《光明日報》發表了《實證古代“崑崙”的地理位置——青海黃河源發現秦始皇遣使“採藥崑崙”石刻》一文。該文介紹,近期,考古工作者在扎陵湖北岸的田野調查中,發現一處37字秦代摩崖石刻題記。這一黃河源石刻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後留下的唯一一處還現存於原址的刻石,同時也是保存最爲完整的一處,意義十分重大。
石刻照片。來源:微信公衆號光明文化記憶
公開資料顯示,仝濤2012-2015年曾主持西藏阿里故如甲木墓地和曲踏墓地的發掘,入選2014年度國家文物局“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六大考古新發現”。2018-2019年主持發掘青海烏蘭泉溝吐蕃時期壁畫墓,再次入選“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六大考古新發現”。
仝濤文章發佈後,遭到了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辛德勇等人的質疑。後者6月8日一早在個人微信公衆號上發佈文章《高度懷疑乃今人僞刻——石刻造假新高度》,其中直言:“銘文若如釋文所釋,敝人高度懷疑乃今人僞刻,這是石刻造假新‘高度’”。
也有不願具名的業內人士表示對仝濤的支持,稱沒有學者會在這種問題上造假,“一旦發現造假,後面就都廢了”。
6月9日,一名接近上述黃河源石刻考古隊的人士向澎湃新聞介紹,這處石刻的發現和論證經歷過一個較爲漫長、複雜的過程,因爲報紙版面有限還沒來得及公佈具體細節。對於該石刻的相關問題,如字形字義、秦代曆法、經行路線以及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等,研究者都已進行過“窮盡式”的搜索和論證。相關專家通過現場逐字攝影、拓片、臨摹、三維建模等系統性的工作,查閱和比對大量文獻和考古出土材料,並請教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才形成最終的認識和結論。
青藏高原腹地的發現
據仝濤文章所述,這處黃河源石刻位於扎陵湖北岸山坡半腰一處凸出的玄武岩基部,石刻爲摩崖之屬,刻文巖壁爲中間高、兩端低的菱形,壁面總長82釐米,最寬處30釐米。巖壁表面上方有輕微剝蝕,中部有一道斜直的裂痕,壁面磨蝕風化較爲嚴重,下方有多處殘損剝落。按照岩石不規則的自然壁面,自右向左、自上而下鑿刻文字,共計37字,分12行,每行2~5字,以3字一行居多。單字長5~7釐米,寬4.5~5.5釐米。
他稱,該石刻鐫刻字體爲典型的秦小篆,所刻內容大意爲:秦始皇廿六年,皇帝派遣五大夫翳率領一些方士,乘車前往崑崙山採摘長生不老藥。他們於該年三月己卯日到達此地(黃河源頭的扎陵湖畔),再前行約一百五十里(到達此行的終點)。
仝濤認爲,石刻內容及其所在地理位置,解決了國人千古爭訟的關於“崑崙”“河源”的精確地望問題,記錄了秦始皇在統一中國後,遣使向崑崙山尋覓仙藥的歷史事實,補全了文獻記載的缺失。當年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原內地使團之行,也實證了隋唐時期的“唐蕃古道”,在秦始皇時期已經打通了最爲關鍵的環節。
仝濤文章見報後,包括辛德勇在內的不少人提出質疑。
其中,據潮新聞報道,從事神話學、文化史、先秦文獻與歷史研究的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劉宗迪在微博上表示:“《史記》記載,秦始皇26年滅六國,始議帝號,稱皇帝,這塊刻石稱五大夫26年3月到達(黃)河源,元代都實奉命探河源,4月從臨夏出發,經四個月方到達河源,以此類推,秦人出發最晚當在始皇25年的冬天或者秋天,此時,嬴政還沒有稱皇帝號呢(以上引自我的學生)。遠在黃河源的五大夫是如何提前預見到秦始皇稱皇帝的。況且,河源地區氣候寒冷,冬天冰天雪地,道路難行,沿途糧草供應更是問題,人馬不被凍死也會餓死,所以元代的都實選了初夏四月出發,歷經整個夏天,八月到達河源。秦代方士早不去晚不去,專門挑寒冬天氣上路去河源採藥,是去採冬蟲夏草呢?還是去送死呢?”
在劉宗迪看來,“2017年,有媒體報道里耶秦簡中出現‘琅邪獻昆陯五杏藥’的簡文,這個昆陯在琅琊,即今青島、日照一代,正好跟《山海經》中的東南方崑崙相對應。這塊刻石中出現‘採藥昆陯’的說法,大概受到此簡啓發。這塊刻石的時間,估計不會早於2017年裏耶秦簡見於報道之時。”
但在一名不願具名的西部地區考古研究所的副研究員看來,沒有學者會在這種問題上造假。他稱,文章內容中有清晰的照片和較爲詳細的論證內容,作者也去實地去調研過,“一旦發現造假,後面就都廢了”。
發現者觀點不一
6月9日上午,一名接近前述黃河源石刻考古隊的人士向澎湃新聞表示,對於該石刻的很多相關問題,如字形字義、秦代曆法、經行路線以及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等,據瞭解研究者都已進行過“窮盡式”的搜索和論證。
石刻線描圖及釋讀。來源:微信公衆號光明文化記憶
這名人士介紹,石刻和巖畫不一樣,巖畫畫一個動物、一頭牛,可能五千年前長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不太好判斷年代。但是石刻題記有當時朝代獨有的文字和寫法,年代特徵是很明顯的。小篆流行於秦代和西漢前期,後來逐漸消失不用。此外石刻中的鐵證之一——“大夫”的“合文”寫法,是流行於戰國——秦代的書寫方式,後世非常罕見。“崑崙”中的“侖”字寫法也是典型的秦代特徵,偏旁爲阜旁,寫作“陯”,只有秦漢時期才這樣寫,比如湖南出的裏耶秦簡中的“侖”字,與石刻中的寫法完全相同。西漢以後這兩個字就寫爲山旁了。這些都是判斷爲秦代石刻的有力證據。另外,古代“崑崙”是連寫的,“陯”字一出現一般就是指崑崙了,即便“昆”字不完整,也不妨礙釋讀爲崑崙,畢竟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在“河出崑崙”的黃河源,近旁的巴顏喀拉山,之前已有不少歷史地理學者論證爲先秦時期的崑崙山。
“如果是造假的人,需要知道秦朝是這麼個寫法,還不能摻入後代用的字,這需要有多麼淵博的學識,得潛心做多少研究工作才能夠達到這樣的一個水準。而且,這方石刻發現於荒無人煙的高海拔曠野無人區,有的人輕易到此地還會有生命危險,造假的成本太高了,也缺乏合理的動機。”上述人士表示。
該人士稱,目前對於此石刻存在諸多的質疑和討論,其並不意外,“因爲這是個非同小可的發現,要改變歷史、改變學界此前的很多既有認識,需要花一些時間,也需要更多專家學者親臨現場去考察和分析”。他還稱,這對於黃河源區當地而言,可能是從未有過的關注熱度,有這麼一個事件、這樣一個契機,對當地文化的發展、文物的保護都是一件很有利的事情。
石刻所在崖面。來源:微信公衆號光明文化記憶
另外在6月9日,澎湃新聞從青海省文物局一名工作人員處瞭解到,2020年青海的專家也曾發現過這處石刻,“當時考古研究院給我們反映過這個事情,他也給我們省局和考古研究院寫過文章,但當時沒有公開發表,那個就相當於一個簡單的工作彙報一樣,不是正式的學術文章,也不是正式文件。”
這名工作人員介紹,對於這處石刻,具體的他們還在覈實,“包括是不是假的、是不是僞造的,這個都還沒有經過專家的鑑定,都是他們學術專家學者在那邊自己發表的一些文章,如果我們官方認定或組織專家鑑定了的話,我們會列到文物遺址遺蹟裏面,到目前還沒有”。
澎湃新聞注意到,2020年發現該處石刻的是青海師範大學地理科學學院博士生導師侯光良教授團隊。
當年7月,侯光良帶領青海師範大學高原科學與可持續發展研究團隊的隊員們在黃河源區展開有關古人類活動遺蹟的探尋和搜索,隨後公佈了在扎陵湖湖域發現石棺葬遺蹟的消息。
6月9日,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博系教授韓建業在其個人微博上轉述了侯光良的說法——2020年7月,我們把扎陵湖和鄂陵湖北岸全部跑完了,當時在扎陵湖北岸距離湖邊大約幾百米的凸起岩石上,岩石很大也很突兀,我就想看看有沒有巖畫,結果看到的東西,讓我大喫一驚,直接是漢字,而且是篆體,我頭一昏,這地方怎麼能發現這東西呢,再仔細一看,上面有皇字,非常興奮,連忙拍照記錄,回來進行整理研究,並上報相關單位。有這麼幾點是共識,首先這是古代遺物,不存在僞造,其次這石刻是國家行爲,並非個人之力所能完成,字體造詣深厚,非常規範,並有車行到達非常遙遠難以到達的河源,而且伴隨有奏樂,這架勢,非國家不能完成。
侯光良表示,至於石刻年代,他偏向於元代或者清代,元代和清代國家實現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河源地區成爲管轄的一部分,皇帝或者派人繪製地圖,或者派官員祭祀河神,中央政府有現實需要。再加之河源地區風蝕強盛,過於久遠難於保存。“當時還發現了石棺葬,我在朋友圈兒裏把這個發現石棺葬這個事兒說了,因爲這個皇字石刻關係重大,沒敢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