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知道“生老病死”四個字,就是中年人了

讓觀衆人戲不分,也許是對一個演員的最高肯定。這幾年,吳越在影視作品中留下不少經典角色。從“凌玲”到“蓓蓓”,從“賀局”到“艾鮮枝”,在前不久揭曉的第28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上,吳越喜提“最佳女主角”榮譽,對於追隨她的影像足跡多年的觀衆來說,是一份禮物。

吳越1995年從上海戲劇畢業,踏入表演這行已近三十年,回顧她近三十年的表演史,可以得到一個豐富的中國女性形象集合。她曾經塑造的角色,涵括各種類型、行業和階層,從颯爽戰士到糾葛中的女性,從底層母親到位高權重,從文藝青年到基層幹部。她通過表演,映射出自身成長和社會發展的軌跡。她貢獻過四五十種職業形象,同時演繹了最富於矛盾和張力的情感類別。她用角色的深度和廣度,挑戰和突破着個體生命的經驗範疇。

近日,吳越來到上海圖書館東館閱劇場,與學者羅崗、倪文尖、毛尖、朱康、羅萌、黃銳傑、丁雄飛一起,共同討論她塑造過的影視劇人物及其文化潛能,分享“她”的時代。“她身上的當代性和時代性都非常強烈,”毛尖作爲主持人說道:“致敬一個擁有強悍戲劇靈魂的演員,我們用‘她’的時代來展望一個更遼闊的中國影像地平線。”

“所有有擴大生命能力的演員,都是好演員”

影評人丁雄飛以電影《瞬息全宇宙》作爲比喻,提到以不同視角重構經典人物和神話的嘗試。“吳越在近30年的演藝生涯中,塑造了那麼多不同的女性人物,就好像她在多元宇宙裏穿梭演繹出不同版本的人生故事。不同的空間裏的吳越,爲我們呈現了不同中國女性的變體。”他以“前妻”和“小三”兩種女性社會身份的變體,切入吳越的演藝生涯。

在《我的前半生》中,吳越飾演的“凌玲”,幾乎是該劇播出那一年,網友最討厭的電視劇角色之一。但過了幾年,觀衆們卻對這個角色越來越理解,吳越的詮釋,賦予了這個“小三”不同的質感:她是艱辛頑強的單身母親,優秀低調的員工,細膩知心的溫柔女人。

而在電影《愛情神話》中,吳越又飾演了一個不同一般的“前妻”,她是婚姻中的過錯方,卻能輕描淡寫地對前夫說:“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毛尖認爲:這句話從女性嘴裏說出來有一種革命性。“因爲我們大量的影視劇都是男性犯錯,但女性犯錯,又敢說‘我也沒犯多大的錯’那種場景,在國產劇裏很罕見,有一點革命性,但又不是西方女權意義上的革命性。”這位前妻“自私”得理直氣壯,雖說似乎有些政治不正確的意味,但也是對無數國產劇中賢良淑德、在家苦守變心丈夫回心轉意的中國傳統女性形象的反叛和重敘,值得思考。

吳越在“小三”和“前妻”的標籤化敘事中,注入了某種複雜性,女性的形象不再是因標籤而褒貶分明,非黑即白,而是成爲了複雜、難以簡單歸類的,真實的人。朱康提出,表演在當下時代裏,不僅指的是戲劇表演,它同時也被引入了人類學和女性主義的理論,“我們在日常生活當中,都是我們自己角色的扮演者,而性別本身也是由我們扮演所形成的一種社會效果。”在場的學者們評價吳越有擴大生命的能力,她能擴大“妻子”這個角色的邊界和定義,也能擴大“小三”這個人設的邊界和定義,“所有有擴大生命能力的演員,都是好演員。”

“一個演員不僅僅是要在套路中表演,還要通過自己的表演和套路拉開距離。”毛尖說道,“我覺得正是這種距離,讓我們這些觀衆可以把自己不同的感受投射進去。”

黃銳傑則以《縣委大院》中吳越飾演的“艾鮮枝”爲具體例子,闡述了吳越表演的“非套路”。

爲了演好艾鮮枝這一距離她自己生活比較遠的角色,吳越曾去合肥市體驗生活,跟着兩位女區長開各種大會小會,做信訪視察。她自己在網上也收集了不少縣長,尤其是女縣長的新聞資料,最終,她選擇的表演方式,刨除了過多內心戲的雕琢,讓艾鮮枝呈現出紀錄片式的生活狀態,是積極投身於生活的行動者。“《縣委大院》中的艾鮮枝是表裏如一,雷厲風行的縣長,她的主體性不通過內心戲呈現,而是握持在具體的行動中,是在處理光明縣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在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過程之中呈現。”

艾鮮枝是整個縣委大院溝通上下的核心線索,是讓整個縣委大院得以運行的關鍵人物,縣委大院又是串聯整個光明縣的核心線索,在這條線索中艾鮮枝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什麼是自上而下的向基層的滲透?要理解這個環節,必須要理解縣這一行政級別的特殊性。”與鄉鎮不同,縣是一個具有更強自主權的行政單位,市通常不會干預縣的具體事務,這種自主權反映在治理方式上,體現到了縣一級明確的黨政關係,實現決策層級和執行層級的結合。

作爲縣長的艾鮮枝,在黨政分工之中更多是決策的執行者,作爲執行者,需要經常性的向鄉鎮這一級別的基層社會滲透,處理具體的事務。艾鮮枝剛出場就要面對拆遷難題,她馬上想到了要以婦女作爲突破口。以婦女爲突破口,體現了艾鮮枝,處理縣鄉關係的政治智慧。“在鄉鎮這一習慣法佔主導的行政領域,國家法要貫徹自己的意圖,硬性行政手段很多時候並不奏效,兩者的對抗在鄉鎮這一級,往往以基層男性羣體爲主體,而婦女則構成了中間的緩衝地帶,而行動者要行動必須有彈性,有了這種彈性才能真正的溝通縣鄉兩級。”

《縣委大院》播出之後,不少觀衆認爲這部電視劇缺乏激烈的戲劇衝突,學者們認爲,現在大家太習慣在影視劇中看到各種極端的人物與事件,在這個意義上,影視劇和文學作品一樣,都是宣泄自己情緒的白日夢,但實際上我們大部分人的日常,沒有那麼多震撼人心的戲劇衝突,“《縣委大院》不是沒有衝突,而是大部分衝突都是在摸索試錯的過程之中逐漸解決的,這很真實。但一般觀衆喜歡看爽劇,《縣委大院》反而因爲真實而顯得不真實。”黃銳傑談到。

演員一定要自身經歷某種體驗,才能飾演某類角色嗎

而聽完各位學者的探討,吳越表現得謙虛而幽默,“我想我吳越的皮多厚,才能坐在這樣的一個場子”,“我覺得我的墓誌銘已經寫好了”,引得在場觀衆大笑。

談到表演,吳越認爲,演員的成功,專業角度上離不開編導演、服化道各個環節的配合。一個角色能否深深留在觀衆心中,除了演員的努力,依然有各個環節工作人員的努力。“如果一個角色成功了,觀衆只說你演得好,其實還有很多人的功勞都沒被看到,就剩下你演員一個人在臺上。”吳越坦言,“所有人一起做的項目,最後出頭露臉的是你演員一個人,那麼就只能祝你幸運了,因爲如果你不走運的話,那也是蠻慘的一件事情。”

“觀衆看戲都非常直接,他們甚至認爲角色就是你本人,在這個時候作爲演員,你也只能去承擔這一部分。”演員試圖辯駁演員是演員,角色是角色,或者是因爲什麼原因,角色才如何如何,吳越一針見血:“其實你輪不上說這個話,因爲嘴長在人家身上。”

吳越對此有發言權,因爲反派角色曾帶來的巨大壓力和惡毒攻擊,她深有體會。在《我的前半生》中,她塑造得出彩的凌玲,給她帶來的是無數來自人戲不分者的網暴,其中最典型的,一是對吳越年齡和外表的侮辱,二是“演小三這麼好,自己肯定也是小三”的離奇推理。

吳越曾經因此消沉,但後來釋然:“我們演員總是會被設置在一些規定情景裏被大衆審視。我們也都知道,歲月在女演員的身上有時候是非常殘酷的。誰不感慨青春呢?誰不會在青春流逝的時候覺得自己有點點沮喪呢?可是沒有什麼比成長更重要了。”吳越道,“人家說,什麼叫中年人?從知道生老病死四個字開始,那就是中年人了。”

“演員一定要自身經歷某種體驗,才能飾演某類角色嗎?我自己本我的回答是隻要我心裏有愛就可以。如果作爲一個演員,你心裏面是沒有愛的,那麼你對於角色很多表達是很難完成的,演戲本身它當然是需要閱歷,但當然也需要想象力。”吳越坦言,“演員幸福的地方是在於可以通過別人的故事去表達自己,通過別人的故事去點亮自己某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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