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餘
既不嚴肅也不通俗
作爲年輕的作家,鄭執一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無論以後他能到達什麼樣的高度,《生吞》絕對是其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沒有之一。
這麼說不是因爲《生吞》是鄭執寫得最好的小說,而是因爲有了它,鄭執纔有了踏入嚴肅文學殿堂的可能。他說得很明白:“《生吞》讓我有了讀者、有了名氣,也賺到了錢。”“正是因爲有了《生吞》,我覺得我沒有後顧之憂,纔能有《仙症》,我可以證明一下,我回來寫嚴肅文學,實力還是可以的。”
《生吞》當然不是《仙症》式的嚴肅文學,鄭執寫它,就是爲了寫出一本“暢銷書”,要讓儘可能多的讀者讀到自己的作品;但《生吞》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通俗文學,把它和作者同樣被改編成影視劇的《我在時間盡頭等你》或是郭敬明/韓寒相比就會發現,在青春文學之外,還有東北/社會書寫的深刻意涵。
《生吞》在讀者羣體得到的評價是譭譽參半的,又由於作者本人擔任了編劇,《膽小鬼》陷入了和原作小說一樣的窘境——它既不嚴肅也不通俗,既成不了爆款卻又不該被輕易忽視。在流量和熱點橫行的互聯網時代中,《膽小鬼》像極了劇裏的黃姝和秦理,漂亮、聰明,但因爲不善表達而被冷落、排擠。
模糊的定位晦澀的敘事
很難說《膽小鬼》僅僅是某一類電視劇:青春、懸疑、罪案,也許還要加上一個東北。如果說小說《生吞》的成功得益於以上元素在文本內部的有機融合,那麼《膽小鬼》在影視化的過程中卻出現了取捨不當的問題。
《生吞》有兩條敘事線/視角:一是王頔的線索,通過他也就是“我”的視角,描述了王頔、秦理、黃姝、馮雪嬌等人的青春歲月以及成年後的困惑、感悟;二是馮國金,通過對案情的追溯講述了成人世界的現實冷冽。
假設《生吞》只以王頔的敘述展開,也無不可,但這會大大降低小說的藝術質量,讓《生吞》成爲比較單純也比較簡單的青春文學。小說的核心衝突,其實不是幾位主要人物的“殘酷青春”,而是來自社會的“生吞”。
秦理、黃姝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源自缺乏家庭的保護。前者的父親是殺人犯,後者的母親是傳銷詐騙犯,這讓他們成了被衆人欺辱和損害的對象。但往更深一步想,他們的家長之所以走上歪路,又和經濟的不景氣、殘酷的下崗潮不無關係。所以他們面對的惡意既來自周圍人的陰暗心理,也是因爲殘忍的社會叢林法則。
到了電視劇裏,作爲編劇的鄭執去除了雙線敘事,代之以全知視角。好處是降低了觀劇門檻,儘可能把秦理、王頔等人的青春故事講得清楚明白,但沒有讀過小說的劇迷可能真會把本劇當作青春偶像劇來看。
有意思的是,《膽小鬼》在時間線上不停搖擺、穿越,這顯然是小說寫作中常用的手法,但在劇中卻顯得有些“水土不服”。儘管畫面上很貼心地表明瞭每一個場景發生的時間,但相信很多觀衆一定看得雲裏霧裏。再加上爲了刻意保留懸念,原作中許多關於案件的信息都沒有在劇集的開頭得到披露,相當一部分沒有“耐心”的觀衆,很有可能選擇棄劇。這些或許是《膽小鬼》播出至今沒有激起多少水花的真正原因。
與其說這是文學改編影視的策略選擇問題,不如說是創作過程中的自我矮化。鄭執反覆強調對《生吞》《膽小鬼》的私人感情很重,它們都是他的“日記”而非文藝作品。如果這是他的真心話,那麼在有意無意之間,他捨棄了《生吞》當中最珍貴的部分。
青春文學升級影視改編彷徨
鄭執、班宇、雙雪濤都可以算是韓寒、郭敬明的同齡人,但他們的寫作已經完全不同於從前的“青春文學”。“青春文學”的興起,和80後一代人成長過程中對個體性的重視密不可分。
這種樂觀的想象分裂出兩條理路:一路以韓寒爲代表,走向高度情緒化的自我傾訴,用自戀化的敘事強化個體性;一路以郭敬明爲代表,走向高度資本化的符號世界,用虛幻的財富滿足個體的慾望和追求。但這兩條理路最終又是殊途同歸——它們都無意識地脫離了真實的社會結構。而到了鄭執等人的東北書寫裏,敘事時間已經具體到了年、月、日,就好像《膽小鬼》裏標明的每一條時間線。這是標誌性的變化——現實回到了文藝作品中。
更有意味的是在《生吞》裏,王頔多次深情地回憶父親。鄭執是這麼寫的:“他的一生雖然大部分時間敗給了貧窮,但他的靈魂沒有敗給黑暗,起碼他身體裏的白,到死都沒服軟過”。這說明新一代年輕作家開始重新理解父輩,也寫出了在下崗潮中遭遇人生挫折的父輩們的尊嚴。
但這一切在《膽小鬼》裏都被邊緣化了。電視劇不是沒有表現,有那麼一場戲——王頔被同學帶來的流氓毆打後,父母收了對方的錢選擇和解。在小說裏,鄭執有非常細緻的心理描寫,點出了王頔一家在貧窮面前所受的屈辱和不甘,但在電視劇裏,只有王頔父親反手關門的鏡頭——很難確定觀衆從這一個簡單的鏡頭裏,能不能領悟到作者的深意。
這可能無法歸咎於鄭執。從文字轉化爲影像,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膽小鬼》中的每一集幾乎都在不厭其煩地展示秦理、王頔等人在校園中的幸福時光,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作者對舊日時光的懷戀,又或者,你也能感受到作者的一絲無奈——電視劇越是像“青春文學”,可能越是容易被觀衆接受。但這樣的努力終究是徒勞的,因爲《生吞》和《膽小鬼》的底色,已經完完整整地從“青春文學”裏分裂了出去。
不管鄭執們怎麼看,他們的作品都已經成了影視改編的香餑餑。雙雪濤的《刺殺小說家》裏有吸引力十足的噱頭和酷炫特效,但改編成的電影卻丟掉了小說曖昧而豐厚的隱喻。這大概無可避免——哪怕是原作者出手,兩種媒介之間的轉換過程中也會丟失一些東西,衍生出另一些東西。
很難說《膽小鬼》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但這一案例依然有非常重要的啓示意義:面對不同的受衆,影視劇改編該如何保住“東北文藝復興”的精髓和要義?文學的使命在於走出外界規定好的框架。如果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那麼它的任務就是殺死那些已經僵死的語言。當秦理、黃姝們無法用語言講出自己的遭遇,王頔的父親們不能用語言表達自己的尊嚴時,作家需要用手中的筆寫出有力的文學。
鄭執在《仙症》結尾處,徹底拒絕了對東北/東北人的精神治療。這恰恰是“東北文藝復興”的影視改編之路最應該堅守的底線——這些小說的影像化,絕不該是送上一碗溫暖的雞湯,“治癒”觀衆。就此而言,《膽小鬼》沒有滑落成“青春文學”當然是件好事。就好像本劇的同名主題曲《膽小鬼》,雖然還是當年流行歌曲的調調,但完全可以聽出秦理們內心的痛苦,對不公的質問、吶喊。這正是《生吞》最有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