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現實溫度的成功與倫理化策略的失靈

縱覽近年來國產法治題材電視劇的創作,《底線》無疑是表現亮眼的一部。該劇由最高人民法院等單位指導,用40集的長度彙集了近年來極具代表性的真實案件和社會現象。9月在湖南衛視、芒果TV等平臺播出以來,《底線》被不少觀衆稱爲“法治題材劇集新標杆”,並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出圈:微博、抖音等平臺上,有人嚴肅討論與劇集相關的社會議題。

《底線》收穫好評或許是一種必然。在大量職場劇刻板塑造精英、劇情懸浮的當下,《底線》與現實之間的聯結顯得頗具溫度,接地氣的職場書寫讓劇中“專業性”的部分亦能得以落地。但同時,部分觀衆的質疑又讓人不得不略顯“苛刻”地看待這部作品:在觀衆審美習慣逐漸改變的今天,在與“法理”同臺競技的劇集中,道德感召和倫理敘事如何適度展現?

去精英化:職場劇的日常美學

在近年來的國產劇發展中,不少電視劇類型成功實現突圍,懸疑劇、古裝劇頻現爆款。與之相比,職場劇則低調許多,儘管有不少以職場生活爲題材的作品,但大多因行業性不強、劇情不真實而遭到詬病。而在犯罪、刑偵等題材的電視劇中,主角較多爲警察,劇情追求驚險刺激,人物自帶光環。

在此背景下,《底線》的取材就十分注重“取巧”。該劇表現的是此前在國產劇中出鏡較少的法院工作人員,但對觀衆而言,這一羣體非但不陌生,而且回應着不少中國觀衆的審美期待。長久以來,民衆對於公正的嚮往和對清官的企盼,使各類“包公戲”輪番上演、經久不衰,而法官在普通民衆心目中,無疑是維護現代社會正義的包青天。但具有進步意義的是,《底線》並沒有塑造披荊斬棘、全知全能的法官形象,而是迴歸生活,平實講述基層法院工作人員爲民衆調解矛盾糾紛的日常。

這種“日常感”在男主人公方遠身上得以集中體現。劇中,鏡頭多次表現方遠坐地鐵上下班、地攤上喫早飯,這樣的畫面重複出現,加強了劇集的煙火氣和真實感。在調解糾紛時,方遠並不會運用身份優勢充當說教者和審判者,而是在聊家長裏短之間,幫當事人解開心結。同時,該劇並不將職業神祕化或刻意拔高,在整部劇中,方遠積極爭取升職是一大敘事動力,而在此過程中引出的主人公兢兢業業工作卻遭當事人惡意投訴,體現了法律工作者樂觀背後的無奈。

當然,《底線》中的職場並不完全聚焦於一兩位主人公,而是借案件的改換,呈現真實可信的人物羣像。雖同爲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法院工作人員,角色之間卻有鮮明的個體差異:葉芯被調侃爲“教條姐”,但她看似激進的思想常在關鍵時刻點醒當事人;王秀芳是法院裏的老前輩,但常因爲觀念差異與葉芯發生爭執;年輕法官鍾媛媛看似溫婉,但時不時開懟領導信奉的“加班文化”……以羣像爲核心,劇集展現了法院人的努力、互助,也真實呈現了新老從業者的觀念差異與彌合。

現實主義:時代的新聲與詰問

除了人物迴歸“日常”,劇情設定也着眼時代與現實,司法建設新成就和廣泛存在的社會問題比較有效地與敘事縫合。這是《底線》可看性較高的原因。

隨着科技的發展,法院工作和民衆維權的方式亦發生了改變,但普通羣衆對其具體情況往往所知甚少。在《底線》中,開篇便展現法官們對“電子卷宗”的討論,隨着劇情發展,開庭直播、跨域立案、雲調解等新興事物逐一被介紹。聚焦法院內部之餘,鏡頭往往會穿插法庭外觀看庭審直播的觀衆畫面,他們可能是事件當事人的同行,也可能是出於質樸的關注和同情,在畫面穿插之間,原本“置身事外”的觀衆被納入場內。這些細節看似篇幅較少、微不足道,但實際上,劇中圍觀羣衆的視角和觀衆的觀劇視角往往會產生重合——在一種共鳴中,觀衆不僅瞭解了相關的法律法規,更是對法治建設的未來充滿信心。

當然,《底線》並不是一部死板的說教電視劇,能受到不少觀衆的喜愛,是因爲該劇秉持着現實主義的書寫原則,將近年來大衆關注的熱點現象、社會問題有效網羅。例如,在“主播猝死案”中,法官們既討論了“資本追逐利益”的弊病,也無奈地感嘆“父母隨機分配”;在“唐嘯雲弒母案”和校園霸凌事件的講述中,喪偶式育兒、家庭教育方式失當等問題得以多重呈現。值得注意的是,劇中對女性處境兩難的呈現十分真實,女性的繼承權問題、就業難問題、遭遇污名化的處境在劇中皆有展現。可貴的是,事件當事人並未被塑造成爽劇式的“大女主”,女銷售李芳凝工作能力強、衣着考究,但面臨的卻是異性同事得寸進尺的騷擾;公司老闆娘吳華年輕時與丈夫共同創業,中年想再回職場時卻不被丈夫理解。此類事件的呈現往往是一波三折,這也讓觀衆再次正視:維護女性權益,改變性別偏見,是否依然道阻且長?

倫理色彩:觀衆如何看待法理與情理

除了着眼現實、引起共鳴的方面,《底線》播出後引起的爭議也不容忽視。該劇的另一名稱叫做“庭前無訟”,正如這一名稱所暗含的,劇中法官們的工作策略並非“以法理震懾”,而是更加提倡“在道德上說服”,讓當事人心甘情願“遵守公序良俗”。在劇情上加強道德感召的確有一定可取之處,融合了中國觀衆最爲熟稔的倫理敘述,切實帶來了不少淚點。但值得注意的是,所謂的道德感召是否有效地被大多數觀衆接受?

正如學者斯圖亞特·霍爾的論斷,大衆除了認同、協商式地對文本進行接收,亦有可能出現對抗式解碼,即“完全理解事件中給出的字面意思和內涵意義的變形,但決定用一種與之相反的方式進行解碼”。迴歸《底線》,該劇目前所遭到的質疑或許也有此種意味,過度的道德感召削弱了法理探討的深度,也讓觀衆產生了某種審美疲勞。例如在真實事件的改編中,江歌案中的母親被改爲丈夫,人物關係的變化直接鉗制了敘事的走向;而在改編“貨拉拉跳車事件”時,司機被強行加上孝子身份,改編者或許是想突出勞動者的不易和司機粗獷外表下的細膩,但這種做法卻未被各方買賬。

本文並不否認《底線》的質量,劇集對社會現實和熱點事件的聚焦無疑是極具勇氣的。但在改編過程中,也應看到和尊重當下觀衆的審美蛻變。熱點事件中的現實意義和法理啓發是珍貴的原材料,或許不用氾濫的倫理敘事取而代之,也能在觀感上達到更好的效果,並進一步引導觀衆提高公民意識。(趙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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