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日記》:愛舊瓶,還是嘗新酒?

一直認爲,從古典文學的精華里出新是一件挺好玩也很有挑戰性的事。相對於純原創或者國外劇目的中國版,古典新編的觀衆常在觀看前已有自己的理解。當固有的已知碰撞上話劇新編裏的未知,是選擇守古還是擁抱當下,是愛舊瓶還是嘗新酒,就成了首先要面對的問題。

2023年伊始,去北京天橋藝術中心看潘惠森編劇導演、香港話劇團演出的《武松日記》戲劇放映,心裏就埋着這問題。進場之前,迎面是《武松日記》的話劇海報。一個半身像的武松,有着《新蝙蝠俠》里布魯斯·韋恩一樣的黑眼圈妝,那側立身、斜看向畫外的有力眼神,粗硬的鬍子,草草紮起的頂髻和寬大身軀微微撐開的外衫,正是印象中“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的水滸英雄武松的形象。然而一開場,當李鎮洲飾演的武松微駝着背上場,那形象簡直讓人懷疑是武松那賣燒餅的哥哥武大郎。從那一刻,顛覆和驚喜就開始了,劇場裏笑聲不斷。很顯然,導演選擇了後者——這次寫日記的,是一個很不一樣的武松。

前一個小時的話劇,從典故出發,立人物。情節和設計都豐富有趣,節奏快而緊湊。《水滸傳》裏的武松之所以爲武松,離不開家喻戶曉的景陽岡打虎、怒殺西門慶和上梁山,話劇裏也同樣用這幾點立住了我們的主角。不過這個被顛覆的武松跟後面出場的高瘦李逵相比,胖乎乎的,幾乎可以算是五短身材。武功還是有的——他能一揮手撒一把牙籤在牆上釘成一個“武”字,每根牙籤頭都釘死一隻煩人的蒼蠅,可依然連個餐館夥計的工作也沒得着。有乞丐來討飯,口袋空空的武松也只能賜他“不要放棄”四個字在手心。“英雄無用武之處”——這氣悶的心聲在有點墨水的武松身上化作不離身的日記,貫穿話劇始終。這寫盡了心聲的日記,由一個老鴇和兩個青樓女子用清軟的粵語,在舞臺旁一邊念着一邊打趣訕笑着,於是武松不怎麼高大的身軀更顯得鬆弛不得志了些。酒後的武松在與野貓鬥氣時遇上了一隻大老虎。這武松驚得立刻酒醒,但他沒有拿起他那有名的哨棒,而是掉頭就跑。結果跑到路盡崖頭,閉眼下蹲準備迎接命運時,卻遇上老虎撲空,白“打”着一頭猛虎——賣給了野味老闆,自留一缸虎骨酒回家。得了“打虎”之名的武松,終於得了一保安隊長的職位。待虎骨酒喝乾,武松巡邏時,去拜會哥哥武大郎,卻被剛毒殺完丈夫的嫂嫂潘金蓮慌張的一句招呼打發了。而後,西門慶怕惹上官司,用刀刺死潘金蓮,恰被武松發現。在趕來的兵衙面前,武松因爲不願揹負殺害三人的冤屈而逃跑——於是有了海報上那個惡漢形象的通緝令。武松一路逃,遇見了宋江,跟他一起上了梁山,又結識了林沖、魯智深、燕青和有點憨的李逵。至此,我們熟悉的武松生平就簡筆畫一般畫完了。

後半段的話劇,只不過講了山上的生活和一次下山,節奏明顯慢了下來。上梁山後的武松,在宋江畫的“招安”大餅下,每日和幾兄弟在男生宿舍裏睡覺,或者在外無所事事地看星星。唯一讓武松自覺與另外幾個武夫不同的是——他依然時不時會寫點日記。終於李逵忍不了苦悶,下山去殺皇帝。宋江趕忙派武松和其他幾個“好漢”下山去捉李逵回來,以免壞了他的招安好夢。一行人,下了山並沒怎麼積極追尋李逵下落,各個都擺爛在老鴇和兩個青樓女子的地盤度日,燕青甚至夢想着能再見自己的青梅竹馬——名妓李師師。最終,大家守株待兔地抓到了李逵。一行壯漢不得不換了青樓女子的衣服,狼狽逃回到無聊的山上。結尾再次出現最初一場的那個乞丐,舉着武松賜字的那隻手,上書“不要放棄”,至此劇終。

話劇裏的角色,從人物所做的事和荒誕的心態上,都生出了底子上的喜劇效果。飾演老鴇和青樓女子的三位女演員,以讀武松日記的形式撐起了整個話劇的敘事性旁白,韻律十足的粵語腔調不疾不徐,如同王家衛文藝片裏的內心獨白,只是更歡樂,也承載了更多的戲劇性,更突出了武松的無奈和全劇的喜劇意味,也成爲了整部話劇標誌性的獨特底色。

此劇的舞美設計簡單到近乎“禪意”。大部分時間,只有一塊木質的舞臺和幾個木蓋的罈子,又當酒壺又當桌椅。人物安排上,導演從自己的主旨出發,重新安排了每個人物的筆墨濃淡和表現形式。

李鎮洲飾演的武松,內心彷彿一個有點文氣的話癆。在“燒鴨店面試”這場戲裏,武松縱使一人能拯救一家店,也只能乖乖地耐着性子,報大半天的簡歷。他一揮手,用牙籤釘死蒼蠅;一抬手,給乞丐賜字——簡短几個動作,一個心有猛虎懷才不遇的武松就完成了勾勒。見哥哥武大郎那一場,舞臺佈景不變,導演用主角原地走、衆街坊拿着門窗走過場的戲曲化調度,巧妙完成了場景的流動。故事裏不重要的角色——哥哥武大郎,一詞未給,潘金蓮手上一塊桌布週轉,一揮一覆的工夫,就瞬間成爲已死之人。與武大郎無話恰成對比的是:從上半場開始,一隻從沒捉到過老鼠的野貓,卻反覆出現與武松對話,承載了整個故事裏的重要表達。

此劇後半段爲了表現梁山生活的無聊,節奏慢了下來,表演着無所事事的演員和臺下的觀衆,都感到了同款冗長。但武松喝鴨血湯時,見蜈蚣在碗中飛轉成星星的夢境段落,以及憨李逵、武松幾人入小溪一段的形體表演,都如神來之筆。在各個細微之處,可領受到劇作的呼吸和演員深厚的表演功力。

一場全場不時爆發笑聲的話劇,由一個不得志的武松串起了整個故事——他有才能,卻在原地維持着、等待着某種希望,像極了許多當代青年的日常。更甚的是,導演連這鬱悶的心聲也沒讓他痛快地喊出來,而是用武松日記敘述、對比、反諷給我們看。經歷了挫折的武松雖有一身武藝,活得反而不如他那短命的哥哥武大郎。至少武大郎死後依然被酒店老闆尊敬和嫉妒,說他既娶到了最美的潘金蓮,又做得一手空前絕後的獨家好餅,可謂美女事業雙豐收。劇裏反覆出現的野貓問武松:“貓如果唔捉老鼠,同老鼠有何分別?”也許貓也是在問武松:“如果失去了前進和戰鬥之力,就這麼等待着,與冤死的武大郎又有何分別?”抑或者那句耳熟能詳的老話:“人如果沒有夢想及其實現,與鹹魚有何分別?”這樣看,是不是武松像極了生活裏感到困頓時的我們。

如何破局呢?武松在乞丐的手上也給出了答案:

“不要放棄!”

(瞿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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