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的醫院都怎麼了?才4號就開不出藥了?”
今年5月,廣東佛山的李雪因左側身體麻木就醫,被確診爲多發性硬化症——一種罕見的自身免疫性疾病,需要長期用藥控制。醫生建議她每月注射奧法妥木單抗(全欣達),這是目前國內治療多發性硬化唯一高效藥物,能顯著延緩疾病發展。
奧法妥木單抗於2021年在中國大陸上市,原本價格較高。2023年經過國家醫保談判,被納入醫保目錄,患者自付費用從每療程數萬元降至數千元。
然而今年9月初,李雪照常去佛山一家三甲醫院開藥時,卻被告知“本月該藥品額度已用完”。她接連詢問了市內多家公立醫院,均得到相同答覆。一名藥劑科工作人員私下解釋,醫院對這類“國談藥”設有每月限額,一旦超額就無法採購。
無奈之下,李雪只能去廣州掛號開藥,報銷比例降低了約20%。“本以爲進了醫保就方便了,沒想到還能卡在醫院這一關。”
李雪的遭遇不是個例。在廣東順德,王曼的父親患有晚期腎細胞癌,同樣在9月初遇到“開不出藥”的情況。其父親服用的培唑帕尼早在2018年就進了醫保,如今也面臨在醫院斷供。“外面藥店自費2380元一瓶,一個月要4瓶。上個月還能開,這個月醫生乾脆不回覆了。一個月近萬元的自費藥品開銷,普通家庭怎麼承受得起?”
近年來,隨着國家加大對創新藥的支持,醫保談判藥品種類不斷增加。但“藥進了醫保,卻進不了醫院”的困境,正浮現於更多患者面前。
藥企的壓力
“過了‘國談’,進了醫保,只能算是上了談判桌。一款藥品想真正打開銷路,關鍵要看能不能進醫院。”國內某創新藥企的市場準入負責人於毅說。
“國談”即國家醫保局與藥企就藥價進行的談判,通過談判後的藥品,價格大幅降低,被納入醫保報銷範圍,成爲“國談藥”,通常屬於乙類藥品(需患者部分自付)。
與“集採”多仿製藥不同,“國談藥”主要是專利獨佔期內的創新藥,尤其在腫瘤、罕見病治療等領域。近年來,多個抗腫瘤靶向藥、免疫治療藥物等創新療法陸續通過“國談”進入醫保。對患者來說,這大大減輕了經濟負擔;而對藥企來說,這是一場“以價換量”的戰略博弈。
“藥品進醫保後,企業才能進入主流供應渠道,實現銷售規模的快速擴大。按照目前的醫保藥品目錄准入制度,企業必須經歷醫保談判過程,降價到相對合理的價格水平。”
中國藥科大學國際醫藥商學院教授李洪超指出。於毅團隊常年負責該藥企的“國談”工作,據他觀察,“國談藥”降價幅度平均在50%左右。
但是,不同於承諾“保量”的帶量採購,經過醫保談判後,雖然藥價呈現出腰斬的情況,但採購量並未獲得明確承諾。
在申請進入醫保目錄時,藥企需要提供銷量和醫保基金影響預測情況。但這一測算不但不會作爲醫保的用量保證,相反,於毅透露,如果實際銷量超出預測,之後續約時醫保還可能根據超額幅度下調價格,“銷量越大,降幅越高。”
“預測銷量往往難以達成,而降價降的卻是純利潤。”一位曾在跨國藥企從事市場營銷的人士稱,產品一旦進入醫保目錄,緊接着就必須應對銷售挑戰,把握好兩年協議有效期,這考驗着各企業的商業化能力。“特別是多個同類產品都進了醫保時,銷售壓力更大。以PD-1抑制劑(一種腫瘤免疫藥物)爲例,國產的就有五六種,但沒有醫院會全部買齊。”
進入醫院並不容易。據李洪超介紹,儘管政策鼓勵醫院及時配備“國談藥”,但新藥進院仍需經歷嚴格的藥事管理委員會審批流程。該委員會由臨牀、藥劑、醫保/財務等多部門專家組成,綜合評估藥品的臨牀需求、政策要求、療效、價格等因素。這個過程短則一兩個月,長可達一年。
四川大學華西藥學院臨牀藥學與藥事管理學系主任胡明觀察到,儘管國內三甲醫院已覆蓋超過90%的“國談藥”,但具體到單個三級醫院,每年能引進的“國談藥”僅佔總數的5%-30%。據醫藥諮詢公司艾昆緯2022年底發佈的報告,近五年只有約10%三甲醫院採購了進醫保的創新藥。
醫院作爲患者首選的用藥場所,其採購選擇將直接影響藥品銷量。“藥品研發非常燒錢,如果產品上市後賺不回成本,就很難有人堅持做創新。”於毅所在的藥企,近年來正從仿製藥向創新藥轉型,“企業需要持續穩定的現金流,才能緩衝新藥研發帶來的高風險。”
醫院的難處
“其實不只是‘國談藥’,任何新藥進院都有門檻。”胡明認爲,問題的本質,是“國談藥”種類增長太快,而由於醫院消化能力有限,導致藥品“積壓”。
近年來,國家鼓勵創新藥政策實施,大量創新藥快速獲批上市並進入醫保,2023年醫保目錄新增126種藥,2024年又新增91種。
“每年‘國談藥’的協議期爲兩年,協議期內累計藥品就有三四百種,即便醫院採購其中30%的藥品,也有近100種了,這對醫院已是不小的壓力,因爲醫院還需兼顧常規藥品的採購。”據胡明觀察,儘管沒有明文規定,醫院藥品目錄容量通常爲1500至2000種。而現在許多新藥並非突破性療法,醫院基本已有同類藥品。
“比如治療肺癌的ALK抑制劑(抗腫瘤藥物),有些醫院已有5種,醫保又新增3種。醫院進不進、進哪個、淘汰哪個,都很棘手。”胡明坦言,除了醫生有用藥偏好外,對藥企來說,一旦藥品被調出,可能是“要命的事”,因此藥企也會不遺餘力地維持現狀,“沒有充足理由不好把人家調出去。”
進新藥除了流程繁瑣、標準不明晰以外,醫院還受到成本控制、醫保額度和衛健考覈等方面的約束。
新藥入院之難,體現在成本上最爲直觀。在藥品“零加成”政策下,醫院賣藥沒有任何加成或利潤,但仍需承擔採購、儲存、管理、人工、損耗等成本。“許多創新藥還需要冷藏,對設備要求更高。”據山東省某地級市三甲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主治醫師張欣介紹,這使得藥學部門成爲醫院的純“成本中心”,醫院每引進一種高價創新藥,就意味着增加一部分財務負擔和管理負擔。
高價藥尤其會加重醫院負擔。雖然“國談藥”經過降價,但相比普通藥仍然較貴。張欣表示,她所在醫院對需求量小、藥價高的創新藥的採購很謹慎。
“比如針對非小細胞肺癌EGFR基因突變的三代靶向藥,如奧希替尼、阿美替尼,雖然進了醫保,但費用仍然不低,每人每月還要5000元。但我們科100多個患者中,只有兩三人需要用。”因此,醫院通常臨時少量採購,而非大量購藥,避免浪費。
醫保支付改革也增加了醫院壓力。醫保部門對醫院設有年度預算總額限制,年終清算時,結餘留用、超出部分醫院要分擔。“在總額固定的情況下,藥品出售越多,結餘越少,醫院自然傾向少開藥。”
據李洪超觀察,醫保基金結餘較爲充裕的省市,如上海市,國談創新藥的進院率較高;而在資金緊張地區,控費壓力會直接傳導至進藥端。“別的醫院不進,你進了,病人就都來你這裏開藥。”張欣所在的醫院是當地唯一一家三甲醫院,許多患者在北上廣的醫院做完了檢查、手術等,回到當地買藥。
“醫院屬於醫保管,衛健也要管,”胡明坦言,公立醫院除了財務壓力之外,還要接受衛健部門考覈,並直接掛鉤醫院財政補助、工資總額以及院領導的薪酬、任免與獎懲。
其中藥佔比(藥品收入佔醫院總收入中的比例)影響尤爲突出。儘管2019年國務院宣佈不再單一考覈藥佔比,但其政策慣性仍普遍存在。張欣告訴《鋒面》記者,其所在醫院要求控制在35%左右。“創新藥往往定價高,醫院用量多了,藥佔比就降不下來。”
同時,爲了調動醫療機構使用集採藥的積極性,集採中標藥品的使用比例連續多年被列入公立醫院績效考覈,醫生被要求多用集採藥。而對“國談藥”的使用未作硬性要求,優先級相對靠後。“第一是集採,然後是基本藥物,最後纔是‘國談藥’。”張欣表示。
“多重考覈要求之下,如果新藥相比於已有藥物優勢不是特別明顯的話,醫院是沒有足夠動力去引進的。”胡明坦言,當下“療效顯著”又“性價比高”的新藥並不多見。
困局與出路
爲了緩解國談藥“進院難”,2021年國家推出“雙通道”政策,部分“國談藥”既可以在定點醫院買到,也可憑流轉處方在定點藥店買到,且享受相同醫保報銷待遇。
但落實中有困難。胡明指出,這一政策對定點藥店的藥事服務能力要求較高:需配備足夠執業藥師、24小時冷鏈系統及與醫保系統直連的電子追溯能力,這些服務在非一線城市和縣域地區開展難度大,導致藥店覆蓋有限,且藥店終究無法替代醫院的藥學服務。
以注射藥物舉例,“很多化療藥都需要靜脈注射給藥,必須由醫生在醫院操作並臨牀觀測不良反應。因此部分醫院爲了規避風險,不願使用患者在外面藥店買的藥”,於毅認爲,目前“雙通道”買藥在藥品保存、使用上仍存在不便。
多位業內專家認爲,要想破解這一困局,不能光靠政策呼籲,更需要完善激勵機制、強化“雙通道”能力、擴大支付渠道。
尊重醫院的臨牀用藥規則和選擇權,是確保醫療質量的基礎。李洪超建議,優化“國談藥”在醫院的門診次均費用、住院次均費用、藥佔比、總額預算等指標中的考覈要求,並確保落實到位。在支付方式上,可對創新藥優化和落實除外支付,探索高值藥品的創新支付管理等。
四川的經驗受到關注。四川並非將所有“國談藥”納入“雙通道”政策體系,而是審慎評估,避免將高風險藥品(如抗菌藥或手術用藥)外放,確保用藥安全。對於高值藥品實行“五定”管理(定治療機構、定醫療機構、定責任醫師、定藥店、定藥品),醫保基金直接支付,不納入醫院費用考覈,減輕了醫院控費壓力。
不過,胡明指出,比“進院難”更要緊的是定價問題。“醫保是我國醫療費用最大的支付方,在基金有限的條件下,我們只能勒緊褲腰帶,不能像國外那樣對新藥放開定價”。對於許多藥企來說,投入大量資金研發藥物,如果最終定價不高,即使銷量上去,最終利潤也不如預期,這可能會影響投資信心。
引入商業保險作爲補充支付手段被頻繁討論。今年國家醫保局推出“商業健康保險創新藥品目錄”,與基本醫保形成互補,療效好但價格高、超出醫保承受範圍的新藥則納入商保目錄。據李洪超透露,根據國家醫保局發佈的公告目前已有121個藥品申報該目錄並通過了形式審查,其中24個藥品參與了商保創新藥目錄價格協商。
但目前國內商保覆蓋面窄,同時保障限制條件多且苛刻。“醫藥魔方”數據顯示,2024年商保在創新藥械支付中佔比僅7.7%。
“願意買保險的通常用不上,真正需要的反而不買,”於毅調侃。張欣在臨牀中也發現,有意識購買商保的患者不到十分之一,醫生看病時只會問“有沒有醫保”,很少問“有沒有商保”。
在李洪超看來,問題的癥結不在醫院,而在於全社會資源向醫療衛生領域的分配相對不足。“中國目前衛生總費用佔GDP的比重剛超7%,這大約是經合組織(OECD)國家30年前的平均水平。”
“只有全社會更重視健康投資,擴大對醫療衛生領域分配資源的‘總盤子’,才能從根本上緩解醫療、醫保領域的各種問題。”李洪超說道。
(應受訪者要求,李雪、王曼、張欣、於毅爲化名)